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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3月29日 15:44
众多因言获罪者的命运显示,劳教制度在重庆曾彻底沦为遏制言论的工具

3月17日,新任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记者会上表示,有关部门正在抓紧研究制定关于劳教制度的改革方案,年内有望出台。

  此前的1月7日,全国政法工作会议上传出消息,2013年将推进劳教制度改革。中共中央已研究,报请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后,今年停止使用劳教制度。在此之前,将严格控制使用劳教手段。

  获悉这一消息后,任建宇在其微博上说,“劳教制度停止使用,每个能动的个体都为之贡献了力量”。

  昔日的重庆大学生村官任建宇,曾为此付出自由的代价,而他的抗争至今不止。

  2012年12月28日18时许,天都黑了,重庆红锦大道58号,重庆市高级法院的大门口,仍有一小片黑压压的人,在冷风中瑟缩着,焦急等待。

  当天上午9时许,任建宇上诉重庆市劳教委一案,在这里二审开庭。一大早,曾经的被劳教者,关注劳教案的公民,从重庆各区县以及周边的四川,甚至3000公里外的新疆赶来,或声援,或求助,或围观。

  “安元鼎”事件的报料者、因上访被劳教的戴月权老夫妇,从早上8点多,就等在这里。他的难友,10天前刚刚获释的黄成城,在下午出庭作证之后,和姐姐黄海燕一起等在这里。

  “一坨屎”案的当事人方洪(方竹笋),一大早从百余公里外的涪陵区赶来,在法院门前绿化带的台阶上,喝光了两罐啤酒,不忘对劳教制度嬉笑怒骂。因发帖被劳教的谢苏明,则愤怒地向人群控诉劳教所的“五要十不准”。巫山县原政法委书记绕文蔚的老父,说起儿子因言获罪之事,老泪纵横。

  而在法庭内部,争锋激烈。该案一审后,重庆市第三中级法院以超过法定起诉期限为由,驳回任建宇的起诉。此次二审,重庆市劳教委聘请了西南政法大学教授谭宗泽作为代理人应诉。而律师浦志强、徐利平则继续为任建宇辩护。

  当天庭审一开始,重庆市劳教委方面并未提及起诉期限问题,而是举证100多条据说是取之于任建宇办公电脑的“负面信息”,以证明劳教任建宇的合法性。任建宇否认了一些信息是他所发,律师浦志强则认为,对政治人物的批评,恰恰是中国进步的标志,重庆劳教委是想证明王立军时代的重庆市公安局,用劳教打击言论的行为是正确的。

  这似乎是关乎公民言论自由,决定劳教制度存废的重要一役,也直接关系到重庆法院对打黑期间系列劳教案的态度。近年来,国内废除劳教之声不绝于耳,而于2012年的重庆,呼声尤高。

  十八大之后的重庆,似乎正处于一个拨乱反正的过程。在重庆低调应对打黑冤假错案之际,在律师和媒体人的介入下,对重庆劳教也掀起申诉潮。

  2012年6月29日,因在网上发帖被劳教的方洪状告重庆市劳教委而胜诉,被称为“重庆劳教纠错第一案”,也让众多前“劳教学员”看到了平反的希望,任建宇案也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随着系列劳教申诉案的进展,重庆在薄王时期,与打黑运动一起狂飙突起的劳教潮,其真实的一面逐渐揭开了盖子。(相关报道参见财新《新世纪》 2012年第42期:“重庆劳教纠错进行时”)

  众多的因言被劳教者,也因此走到公众面前。他们的命运显示,劳教制度在彼时的重庆,彻底沦为遏制言论的工具;他们的申诉,显然不仅仅是为自己争权利。如浦志强所说,“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有可能在某一天,被劳教。”

  2012年12月28日当晚,冷风透衣,在法院门前等待的人们,相聚取暖,如亲人般,回顾着数年间的劳教之苦,申诉之难。而他们面临的整体前景,在重庆乍暖还寒的局势下,似乎并不乐观。经过9个多小时的庭审后,法庭当庭驳回了任建宇的上诉,维持原裁定。任建宇代理律师表示,将继续申请重审和国家赔偿。

万州劳教所里的“反革命”

  “我要去公安局了,一旦回不来,你们给我叫冤!”2009年5月21日下午,王忠帅在天涯的群里,写下这些话。

  时年30岁的吉林人王忠帅,来重庆已两年,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他大学里学的是新闻传播,自2007年起就在天涯论坛频频发表言论,抨击极左言论,鞭策政府政策。2008年,他因关注上海杨佳袭警案等,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被沙坪坝公安分局强制带走,后被以“诽谤他人”为名,处以行政警告。

  2009年5月初,王忠帅在一个名叫“前进中国”的QQ群里,发了一张“敏感”图片。 5月15日,他被叫到沙坪坝公安分局网监科,被责令当场删除该图片。5月21日,他再次接到该局的电话,说要再进行讯问。对此,王忠帅有不好的预感。

  此时的重庆,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薄熙来督渝已近一年半。“打黑英雄”王立军已于2009年3月26日,被任命为重庆市公安局局长。当年3月底,重庆召开“平安重庆”建设动员部署大会。此前,被称为打黑除恶前传的,2008年夏季“严打”、2009年的“秀山缉枪”、“破积案、追逃犯”联动战役,已使满城震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2009年5月21日下午,为了不连累女友,王忠帅还是去了沙坪坝公安分局,他被重庆市公安局网监总队直接带走,从下午3点讯问至晚上7点。之后,被送进重庆市第一看守所,拘留单上未写任何罪名。

  6月10日,被关押了20天之后,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王忠帅又被送到重庆市劳教转运站。在那里,他被剃光了头,并被通知劳教两年。劳教决定书上说,他“攻击国家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危害国家安全”。

  当天下午,在茫然不知劳教是何物的情况下,他被送到270余公里外的万州劳教所。

  独具中国特色的劳动教养制度,是在1950年代中国发动的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运动中,从苏联引进的。1957年8月1日,在反右运动高潮中,国务院出台了《关于劳动教养问题的决定》,以行政法规的形式,确立了劳动教养制度。其初衷是为了管理“游手好闲、违反法纪、不务正业的有劳动力的人”,主要针对“不够逮捕判刑而政治上又不适合继续留用,放到社会上又会增加失业的”人员。大批右派由此成为劳教对象。1982年,国务院原则同意公安部制定的《劳动教养试行办法》,其后,劳动教养的对象一再扩大。

  近年来,劳教制度因其本身的法理缺陷,适用对象的混乱,对公民权利的肆意侵犯,而备受诟病。而在重庆“打黑”运动中,劳教更成为钳制言论的利器。

  王忠帅并不了解这些。2009年6月10日,他到达万州劳教所时,已是下午4点。这所离重庆主城区最远的劳教所,有4个大队,两个独立中队,容纳劳教人员近1000人。

  一进劳教所,王忠帅和23名“同教”,被要求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接受搜身,茫然不知所措的他,想抬头看看周围环境,被人从后面一脚踢倒,还没爬起来,四五个人扑上来,对他一顿暴打。之后,他们被要求集体站在院子里,两腿直立,两脚并拢,手摸脚尖,站到晚上12点。这种叫“栽起”的动作要持续3天,是为反省。第三天,王忠帅因不愿“栽起”,又被七八人暴打,扔到阴沟里。

  从第三天起,他被要求背条例,背“五要十不准”等所规队禁。此外,还要唱红歌,唱所歌,唱专门给戒毒人员唱的《驱白魔》,“白魔缠身纠心智,偷摸扒窃日夜奔波……”

  从6月10日到7月19日,王忠帅先是接受整训,每天要在高温下站军姿、俯卧撑、上下蹲。40天内,没洗过脸刷过牙,没换洗过衣服,身上的衣服都成了“盔甲”。

  此后,他被分到生产大队四大队一中队,生产休息期间,也要手摸脚尖两到三天,不能随便走动,不能随意上厕所,这种状态叫没有“解冻”。他的“解冻”期,花了20天。

  初到万州劳教所时,王忠帅是所里唯一的“反革命”份子。四大队200多名“同教”中,有吸毒者、盗窃者、上访者、信教者、违规携带管制刀具者,此外,妨害公务者、寻衅滋事者、赌博者、包庇违法犯罪者也比较多。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管教干部有时也很无奈地说,“劳教是个筐,啥事都能往里装”。

  此后,王忠帅陆续接触到一些因言获罪者:2010年春天,劳教所里来了3个万州人,据说“罪行”是批评打黑中的刑讯逼供。

  而重庆梁平人王国帅,因在大渝网上评论交巡警,被劳教两年,罪名是扰乱社会治安。

  另一个“同教”王伟,曾是梁平一建筑工地的项目经理。2011年1月11日晚上,该项目部的一名工人,在梁平机场路打扫卫生时,被一辆警车撞死。王伟和同事赶到现场处理情况,后他和杨坤、徐立峰、文利海等人,把相关事故照片发到天涯论坛上。后来,警方认为,王伟等人虚构警察酒后驾车撞死环卫工人并弃车逃离等内容,蛊惑群众,扰乱社会治安,对他们四人分别劳教一年。

  王忠帅被抓是在2009年5月间,重庆“打黑”运动前夕,他当时并不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持续关注重庆劳教问题的律师浦志强,后来戏称王忠帅是被“保护性劳教”——过早落网,也可能在客观上保护了他,免得惹出更大的祸。

西山坪的天涯沦落人

  在王忠帅被劳教之际,2009年6月3日凌晨,重庆江北区爱丁堡小区发生枪案。6月20日,重庆公安、武警数百个特别行动队,对全市104个“涉黑涉恶”团伙发动突袭,重庆“打黑”拉开了序幕。至当年8月7日,时任重庆司法局长文强被抓,一系列“黑恶”势力的“保护伞”相继落网,一时震动朝野。

  在“黑打”的真面目完全暴露之前,重庆的“打黑”的以公检法协调办案、“大三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统一指挥的运动化方式,迅速席卷全市,一时效果显著,引来颇多赞誉之声,偶有“杂音”,虽非直接反对“打黑”,也迅速遭到整肃。

  重庆渝北区礼嘉镇人彭洪,就不幸在这种环境下被波及。时年34岁的彭洪,仅小学毕业,虽身处社会底层,但从小喜欢关注时政。

  在重庆“打黑”如火如荼的2009年9月20日,他在天涯论坛重庆版上,看到一幅名为“保护伞”的跟帖配图:一庞然大伞,边缘挂着黑恶分子,伞尖是文强。与正式刊登在媒体上的图片不同的是,此图中文强头上,还有一张经过PS的标准像,疑似时任重庆市长。

  彭洪把图片复制过来,加上标题“这把伞好怪哟”,又发出去。没多久,电脑右下角突然弹出了一个小框框,叫他去市公安局网监总队说清楚。彭洪被吓坏了。事后,有朋友分析称,他可能平时喜欢在网上发表言论,电脑已被有关部门植入程序监控。彭洪没有去网监总队。此后,他渐渐把此事忘记。

  没想到当年10月11日左右,警察找到了家里,把彭洪带到派出所。他被反复讯问:“对这个运动有啥子看法?”“保护伞这个图片,你觉得是哪个嘛?”14日,他被拘留,在看守所拿到了劳教处罚决定书,理由是诽谤他人。19日,他被送到西山坪的北碚劳教所。那时,他妻子刚刚怀孕3个月。

  和彭洪一样,刘世银也是栽在“保护伞”上。时年31岁的刘世银,四川绵阳人,在重庆永川一家军工厂上班。

  2009年10月24日,他在天涯论坛上发了个题为《重庆打黑是不是要结束了》的贴子。27日,他又用重庆方言跟帖:“勒个批婆娘,他也是把保护伞,大保护伞的代言人。”刘世银支持“打黑”,只是不希望其无疾而终。

  跟帖后第二天上午,刘世银在上班时被永川警方带到网监支队,遭反复讯问:大保护伞是谁?至下午三四点,他遭搜身上铐,后被送至西大街派出所,审讯至凌晨近一时,被送至永川望城坡看守所。刑拘通知书上,罪名是涉嫌诽谤。

  次日晚上,刘世银被送到永川茶店看守所,一只手被铐住,连续遭审讯两天三夜。他的手机通讯录被遍查,警察拿了多个电话、照片让他辨认。后来知道,他的多位同事、朋友,甚至远在四川的父母,皆遭调查。

  11月5日左右,他意识已模糊,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当天,警察给他带来聆讯通知书,称其因涉嫌制造恐怖气氛,对他劳教两年。

  11月8日左右,他被送至劳教转运站。两个警察把他的手续办完,他被扔在转运站。刘世银后来回忆说,面对着一堆光头,好像社会上的恶人全都在那里了,突然就有一种很悲凉的感觉,如古时发配边疆那样。

  转运站的大班长,问刘世银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的。一听是诽谤,几个人就笑起来,说前两天也有一个人,在网上说文强的保护伞是谁,不知从哪里搞了XXX的照片,放在那里回了一下,被劳教一年。

  一天后,刘世银和其他“同教”们,被两人一组铐在一起,运往西山坪。

  离转运站30公里的北碚区西山坪,山清水秀,却因劳教所聚集,而被视为噩梦之地。上西山坪的路,左转右转,车子首先要路过彭洪所在的北碚劳教所,然后是重庆市劳教戒毒所、重庆市戒毒康复所,再行数百米,就是重庆市西山坪劳教所九大队。由九大队前行数百米,公路尽头,为重庆市西山坪劳教所一管区。

  建于1952年的西山坪劳教所,是重庆最大的劳动教养场所,下辖一、二、三、五、六、七、九大队,其中九大队为整训大队,新学员在此整训一个月,分到其他生产大队。

  刘世银到西山坪一月之后,他所在的二大队又来了一个谢苏明。师专毕业,做服装加工生意的谢苏明,也是天涯沦落人。

  2009年11月12日,他在天涯论坛重庆版上,看到一则题为《王XX说:对待困难群众要像对待亲人一样》的帖子,当时很多网友跟帖,他也跟了一句:“虚伪的政客,别个和xx公司老板是干亲家得嘛,干亲家(也许)有干股份撒。”

  第二天,就有警察来敲门,他被带到附近的天宫殿派出所。当天晚上,就有几波人给他做笔录,问他有没有人指使。14日凌晨两点多,他被刑拘,罪名是诽谤,之后被送往渝北区复盛看守所。

  2009年12月7日,看守所警察通知他出去,他很高兴。没想到办案警察在门口等着,他签完解除拘留通知后,又得到一张劳教决定书,他差点当场昏过去。

  第二天,他被送上了西山坪。满满两车难友中,还有四位和他一样的因言获罪者。其中一个看起来城府很深的老头,也是因为在天涯发帖。另一个叫王昱的重庆大学MBA学生,因用文言文批评薄熙来,被劳教一年。

  谢苏明就这样开始了劳教生涯。在他印象中,那段时间,重庆好像在疯狂抓人,一听见警车响,就知道又有人送过来。九大队每周送来两波人,一般是几辆大巴,每车三四十人。还有的办案单位不通过转运站,直接送到劳教所。正常情况下,新“学员”要在九大队整训一个月才会分出去。因为来的人太多,后来整训20天就分到生产大队去了。人是一批批地走,每周都有两批人走。走完了,后面又有新的人来填。

  这一年,在重庆“打黑”风暴愈演愈烈之际,劳教规模也在不断扩大。据《南方都市报》报道,2009年七7月至9月,仅以重庆警方开展的非法枪支和管制刀具治安综合整治行动计,治安拘留就达10372人,至少上千人被劳教,一些无辜携带水果刀者也被劳教,一时“带刀者”挤满看守所。

  而谢苏明签字接收于2009年11月的劳教决定书,编号已达4330号。

2010年的寒蝉们

  至2010年,重庆“打黑”仍是如火如荼。被学者荣剑称为重庆模式滑铁卢事件的李庄案,已于2009年12月30日至31日凌晨,一审开庭审理。

  2010年1月8日,李庄被判刑2年半。2010年2月9日,重庆市一中院二审改判为有期徒刑1年半。李庄在法庭上情绪激动,称重庆方面不守信用,他此前的认罪是假的。对重庆“打黑”的合法性和正当性的质疑,达到一个新高潮。

  重庆荣昌人刘刚,在这一年做出了惊世骇俗之举。3月3日,他在网上看到“有黑恶势力斥巨资雇凶杀王立军”的消息后,就到重庆人民广场用公共电话打110询问,是否真有此事。

  刘刚对重庆“打黑”的问题早有看法。他后来又打110说,“某某某出20万请我杀王立军”,并无意中留下了自己的QQ号码。晚上,他在学田湾的一家网吧上网时,被渝中区分局警察张伟等人抓住。

  之后,刘刚被带到大溪沟派出所做笔录,又被送进李子坝看守所羁押了一个月,涉嫌的罪名是“散布恐怖信息罪”。至4月3日晚上,又被送到六甸子拘留所关了5天。

  2010年4月9日,刘刚被送到西山坪九大队劳教两年,罪名是“扰乱社会秩序”。到7月8日,他通过保外就医,才得以离开西山坪。

  在质疑重庆“打黑”的人中,有普通市民,也有警察。当为数不少的警察被黑打、遭酷刑之际,因言被劳教并不值得惊诧。

  重庆南岸区分局交巡警支队十大队民警蒋万渊为其一。2010年2月以来,他连续在天涯论坛重庆版上发贴,表示对重庆“打黑”的不满,因此被开除。其后,他一直申诉,却被判劳教两年。实际被劳教半年后出来,他开了个小杂货铺糊口。直到2012年,才得以“平反”。

  2010年,重庆对舆论的控制进一步加强。3月,重庆方面称将在全国率先试行网络实名制,把QQ群、微博、短信纳入了警方监管范围。

  3月30日,《重庆时报》因报道中国作家协会在重庆开会期间豪华铺张事件后遭整肃,报社4月11日在头版刊登道歉信,相关记者和编辑被辞退。

  6月20日,重庆希尔顿酒店因“涉黑”被查。重庆晨报3名记者,因在天涯社区或QQ群中讨论该案相关内容,而被警方调查。

  网传一名记者因在天涯社区发布重庆希尔顿酒店被责令停业整顿的“真实内幕”而被劳教。消息一出,舆论哗然。6月24日,重庆警方对南都记者称,该记者确在接受调查,但劳教一说子虚乌有。当天傍晚,重庆晨报发出声明称,该报没有任何员工被警方处理。尽管如此,记者被劳教之传言还是产生效应,时至2012年,相关方面仍对此噤若寒蝉。

  2010年10月,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在该局党委会议上,提出著名的“双起”论,为上述舆论管制之严酷做了注解: “今后,凡是报纸歪曲事实真相攻击我市公安机关和民警的,就以单位起诉当事报社和撰稿人;如果他提及民警个人,且造成后果的,民警拿着证据到法院起诉记者。”

  这一年,在严酷的言论管制之下,一个普通人的玩笑之举,虽无关时局,也可能成为劳教的借口。从事证券业的大学生田宏鸳,即为一例。

  田宏鸳在重庆经济适用房楼盘 “聚金万佳苑” 买了房,由于开发商的关系,房子迟迟不能交房,业主就成立了个QQ群交流维权。

  2010年12月2日晚,田宏鸳在QQ群里说:告诉大家个好消息,再过几天某某(中央领导)要到重庆来了,“大家可以好好组织,说哈我们小区开发商乱来的情况噻,说哈管理部门也不管噻。”

  12月4号中午,田宏鸳被叫至江北区公安分局网监队,遭反复追问:你怎么知道某某要来重庆啊,是哪个告诉你的。王宏鸳称,是乱说的。晚上10时,他被带至刑警支队,被用手铐铐住,挂在铁窗上,讯问至凌晨2点。

  12月5日9点,田宏鸳被带到重庆市公安局戒毒总队,审讯至次日19时。在那里,他不幸遭遇了以掌掴文强而扬名江湖的警察熊峰。熊被王立军称为“警界50年难得一遇奇才”,曾是文强、李庄专案组骨干。审问室里,两个千瓦的灯直射在脸上,熊峰多次打其耳光,用冷水浇其头,皮鞋碾其脚趾,逼他说出消息是谁传递的,并威胁说:处理你,只是一张纸的问题。

  12月15日上午,田宏鸳被拉到劳教转运站。警察拿出劳教决定书等着他,上面写道:劳教时间从“2010年12月4日到2010年6月3日”。王宏鸳签了字,对警察说,现在是2010年12月15号,劳教执行时间是2010年6月3号,我到期了,放我回去吧。结果,警察把劳教决定书拿走,去改日期。

  王宏鸳是重庆2010年第4545名被劳教者。他幸运地地留在了劳教转运站,在那里完成1年半的劳教,没被送去西山坪。

  这一年,在西山坪,彭洪等来女儿出生的消息。2010年4月,父母和老婆带着满月的孩子来看他。他被允许抱了孩子两分钟,心里五味杂陈。

  同在西山坪劳教所的谢苏明,也是度日如年。他在一张软抄本的纸上,划了很多小方格,每个方格代表一天。过完一天,就撕掉一块。

  “同教”们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有时,谢苏明能看见一大队的重庆大学MBA学生王昱。在整训大队时,王昱还每天背英语单词,过了一段时间,人好像傻了。

  2010年6月,谢苏明在煎熬中,患上胆囊炎,时常间歇性头疼。7月1日,他保外就医,走出西山坪。

  同在二大队的刘世银也开始自救。先是申请行政复议,再是提起行政诉讼。2010年4月中旬,该案在劳教所开庭,后法院以案情重大复杂为由,而中止审理。

  7月27日,在永川警方的做工作之下,刘世银委托律师办了撤诉,劳教委向他发了所外执行书。当天傍晚,他坐着劳教所的吉普车,下了西山坪。这一年,他31岁,感到人生就此归了零。自他劳教之日,单位和女友先后抛弃了他。

2011年的红色频道案

  在重庆雷霆万钧“打黑”之际,以“唱读讲传”为内容的红色文化建设,被作为强化社会前进的“主心骨、精气神、发动机”,也在重庆大张旗鼓地铺开,席卷机关、学校、街道等。重庆卫视的红色频道改革也应运而生。

  重庆卫视自1998年上星以来,历经数次定位变迁。2009年年末,品牌定位为“中国红”,2011年伊始,全面打造卫视红色第一频道,以大力倡导红色文化,不播商业广告而出名。而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氛围中,重庆卫视的红色频道,在赢得官方支持外,千篇一律“中国红”带来的审美疲劳,也让一些市民非议。

  2011年1月3日左右,重庆人胡勇在天涯论坛重庆版上,发了一条关于重庆卫视红色频道的帖子,一时跟帖者众。

  四川外语学院毕业的杨玉涵,是在公司上班时,看到这个帖子的。当时,跟帖已有3页,很多人在发牢骚,说薄熙来不该这样,一个电视台全弄成红色频带,感觉比较专制,有文革那种感觉。

  杨玉涵是王忠帅的网友。两年前,王忠帅在网上的消失,她并不知情,也并未引起警觉。当天看到上述帖子后,杨玉涵随手写下七个字,“薄是个文革余孽”,然后就去忙工作了,并没有意识到已因此闯祸。

  1月13日早上,杨玉涵去公司上班,一到办公室,就看到她的电脑位置上,有个陌生男人在翻看她的东西。她以为是新客户来了,就跟他打招呼,然后发现周围的同事全是恐惧的眼光。旁边又一个男人过来,向杨玉涵出示了警官证。

  随后,警察问她上个星期,在网上说了什么话?杨玉涵一时想不起来。警察拿出一叠厚厚的A4纸,她看到,那是关于重庆卫视红色频道的帖子,敏感处都划着线。事后她知道,那些划线的发帖人都会被抓。

  当天上午10点,杨玉涵被带至重庆市公安局网监总队。在一个审讯室里,她坐在后面等待,看到警察在审问一个男子。她听出男子是南岸区的狱警,也是红色频道跟帖者。

  杨玉涵顿时明白了,她用右手理着头发,用左手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在一张账单的背面写下四个字:因言获罪。

  审问时,杨玉涵被换了一个房间,一位罗姓警官让她承认,是在发泄对于政府乃至制度的不满。杨玉涵回答称:你是在钓鱼执法,我只是不喜欢这个电视频道而已。

  当天晚上五六点,她被送到沙坪坝的肿瘤医院体检时发现,前面已有几人在蹲着,后来又来了很多人。杨玉涵和他们聊了一下,彼此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个男的悄悄说这是专案,“1.12专案”,进去的话起码一年。

  之后,他们被送至沙坪坝天新桥派出所,在门口等到晚上11点,警察出去给他们代买了肉丝炒饭。虽然一天都没吃饭了,很多人根本吃不下。杨玉涵听到,有两人不停地叹气:早知道,就不发贴了。他们的老婆都有孕在身,一个9个月,一个7个月。晚上12点多,杨玉涵被送到沙坪坝区看守所。

  走在劳教边缘的杨玉涵是幸运的,一位办案警察同情她有病在身,在拘留三日后,她被释放了。她领到的沙坪坝区2011年第1号公安处罚决定书,上面说她“借机恶意跟帖,散布诋毁党和政府的言论,以发泄心中不满,引起负面影响,扰乱了公共秩序”。

  离开看守所时,她问一位警官,那些一起抓来的人呢?他说,他们还早呢。

  两年后,杨玉涵仍不知那些人的命运,他们是被劳教,判刑,还是释放?她仍记得,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几个警察的抱怨。一个警察说,他们春节前,两个月都没有休息了,每天都在外面抓人,什么东西都是专案。每天抓了人,晚上开会开通宵,第二天又去抓。当天抓了三十几个,任务还没有完成,第二天还要去抓。

  当时已是2011年1月,离春节还有一个月。抓人有任务指标,这个细节让杨玉涵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只是凑数的。

  按指标确定某某分子的数目,是中国极左年代的思维,较早见于1957年的反右运动,按照一个单位5%的右派比例,全国最终有55万人被打成右派。而重庆“打黑”运动和劳教风潮中的指标性思维,最初见于2008年“夏季社会综合治安整治行动”中。

  据《凤凰周刊》报道,这场被称为“严打”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被设计了精细的任务。时任重庆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王立军介绍,市公安局此前将重庆市近5年刑事案件发案数,以及2008年1-6月的发案数,作为分母、分子进行调控,再参照全国刑事案件破案率,重庆现有警力等参数,测算出重庆应破获的刑事案件为26315起,应缉捕6277人。

  这种指标化的“严打”行动,似乎效果显著。重庆警方在80天的行动中,共逮捕9512人,超额完成任务,但也暴露出了基层派出所为完成任务而不惜造假的现象等。

  重庆的劳教思维与此一脉相承。知情者向财新记者介绍,在“打黑”狂潮之下,重庆各个派出所,按辖区人口比例,决定劳教人数,并纳入考核中的打分评价体系,如判刑一个2分,劳教一个1.5分,治安拘留是0.5分。

  这位知情者说,沙坪坝一个派出所,每年的指标是拘留200人,其中至少50人劳教。彭水县有一个乡,少有案发,为完成劳教任务,当地派出所花3000元,在重庆龙头寺火车站,租了安检台,检查管制刀具。农民工回家,有的携带钻头钻刀,如被查到,只要你有治安案底,如以前打牌、打架被处罚过,甚至骑摩托车没带头盔,就给你报劳教。

  因言而获罪,在这种行为逻辑下,也就不足为奇。一时,网上有“劳教有指标,发贴需谨慎”之名言警世。

西山坪的敏感人物

  2011年上半年,是劳教比较疯狂的时期。田宏鸳在劳教转运站接受“教养”,主要协助警察收人。一般转运站有了30人,就送到各劳教所,一星期送一次,而最恐怖的一个星期,居然送了五次,那意味着一星期收了将近150人。

  在田宏鸳印象中,一年半的时间内,仅他经手的因言获罪者,就有20多人。有人发帖反对重庆成立保安集团(相关报道参见本刊2012年第21期:“重庆保安逆向改制”),警察因此抓了近十人,田宏鸳参与接受了两人。

  重庆荣昌人黄成城,就是在疯狂的2011年,因为关心政治,关心公共事务,而被劳教。这不是他第一次因言获罪。2004年,21岁的他就因为言论问题,被判刑5年。

  2011年2月22日左右,黄成城在QQ签名上,挂上“朋友,这个星期天下午两点,我在重庆市解放碑麦当劳拿朵什么花(有钱花、随便花、磨砺花)等你”。3月17日上午,在璧山打工的他被叫到当地公安局问话。3月18日下午,他又被从工厂带走,讯问至次日凌晨五点。

  之后两天,他先后被璧山县公安局、重庆市公安局提讯,三班倒,连续讯问,要他承认发上述讯息,有颠覆国家的动机。黄成城称,他就是约朋友出来喝茶。提讯期间,他遭警察泼水,扇耳光。

  4月8日,他被告知拟对其进行劳动教养。聆讯之后,他被送进了西山坪。之前的2010年10月,黄成城曾参与网上的一个废除劳教签名活动。而今,劳教未废,他反受其害。

  在西山坪劳教所五大队,黄成城从一本叫《永远的库尔兰》的书上,看到了一个叫刘刚的人写的经历。那正是前文中提到的2010年自称要“杀”王立军的刘刚。在经历的最后,刘刚说,希望以后有人看到这本书,把这些消息带出去。

  在黄成城看到书的时候,刘刚保已保外就医离开西山坪。2010年10月,刘刚在博客上写出自己被劳教经历。之后,他又被警方送进解放军324医院精神病科、荣昌永荣医院精神科接受“治疗”,达数月之久。

  在西山坪,黄成城还听说,二大队有一个吉林人王君剑。他在南坪宏声广场,背了一面青天百日旗,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因此被劳教一年。

  黄成城还见到了丁惠民。丁是1978年底至1979年初,云南知青进京请愿团总指挥,返城后,仍然坚持帮助各地知青维权。

  2011年7月6日,重庆警方以丁惠民2010年9月25日在网上发表《全国知青联合起来》,煽动知青群体集体示威,向政府施压为由,对其作出行政拘留十五天处罚。同年7月9日,重庆市劳教委决定对其劳教两年。

  劳教决定书称,丁惠民于2009年5月21日成立“重庆支边知青赴京汇报团”,于5月24日组织人员,在渝中区菜园坝火车站聚集,准备赴京集体上访,引起现场多人围观,严重影响了火车站的正常秩序。

  2011年,对于因言获罪者来说,略值欣慰的是,这年5月、10月、11月,王忠帅、刘世银、谢苏明分别劳教期满。重获自由之日,重庆已让他们胆寒。王忠帅回了吉林老家,刘世银跑到了江苏,谢苏明远走广州。

  彭洪也于当9月10日回到家中,女儿已近两岁,不识爸爸为何人。

方竹笋捅破天花板

  在重庆被劳教者中,不乏有人试图通过申诉、诉讼,以改变命运,但大多如石沉大海。而方洪的出现,则以戏谑化的方式,捅破了舆论管制的天花板。

  涪陵人方洪,原籍浙江,出身红色干部家庭,早年混迹于体制内,广有人脉,后从林业局内退。他数年前书《归去来兮辞》,以方竹笋之名行世,饮酒上网,评点公共事件,2009年,曾入围重庆市“十大网络人士”。

  自重庆“打黑”时起,方洪先后撰文《从乌小青的成功自杀看重庆嘀打黑闹剧》、《格瓦拉的革命与溥西来的反革命》(编者注:原文如此)。2011年4月,重庆市检察院称查出李庄2项漏罪而提起公诉,李庄案二季爆发。方洪对此也是格外关注。

  当年4月22日,李庄案案第二季开庭。这一天,方洪六点就醒了,躺在床上上网,关注该案进展。9点多开庭,没想到9点10分,公诉人称决定撤回起诉。

  方洪很是快意。9时15分左右,他在腾讯微博、凯迪社区,写下一条帖子:“这次就是勃起来屙了一坨屎叫王立军吃,王立军端给检察院,检察院端给法院,法院叫李庄吃,李庄原律师说他不饿,谁屙的谁吃,这不退给王博士了,他主子屙的他不吃谁吃!”

  这天中午,方洪做了几个菜,趁兴喝了半瓶白酒,然后一觉睡到晚上八九点。当晚,他被涪陵区公安分局网监科的一位朋友,叫到了公安局,朋友要求他回去把帖子删除。

  方洪遂回家删帖,然后热起饭菜,喝掉剩下的半瓶酒,又睡了。至次日下午三点多,他被电话惊醒,一看有17个未接电话。电话是另一位朋友,崇义派出所副所长冉某打来的,让方洪去一趟。方洪端着茶杯,走在半路上,电话里冉某说:你把户口迁走吧,别在我们这个辖区了。

  方洪顿时警觉起来,折回家,买了一箱啤酒,关门上网。不到十分钟,家里停电了。方洪从防盗门的猫眼里往外看,外面站满了人。后来他知道,警察甚至在他家外面架起了消防楼梯,对面楼上也布置了人。但此后警察并未破门而入,方洪就在家里点着蜡烛看书,喝啤酒,吃剩菜,僵持到24日下午四点多,儿子方迪,从小窗爬进家来。方洪向儿子交代好对策,父子俩一起去了派出所。

  晚上七八点,派出所里来了十多人。后来方洪才知道,这其中包括重庆市公安局一名副局长,国保总队总队长,网监总队总队长等,在派出所的楼上开会。

  方洪的朋友,涪陵区公安分局局长马士文后来透露,当时重庆市公安局一个副局长亲自对他布置说:人你负责抓,罪我们来找;抓不到人,就抓你。

  当天晚上,方洪被关进拘留所。4月29日,他被送到涪陵区劳教所。

  6月2日,方迪趁到劳教所看望父亲的机会,拿到他的QQ密码。当天晚上,他在网吧,用父亲的QQ联系网友,于次日在网上披露了方洪因发微博讽刺市领导被劳教的消息,引起海内外舆论关注。

  身处劳教所的方洪,并不了解外面的情况。6月7日上午,涪陵区公安分局局长、两位副局长,来劳教所找到方洪,称境外敌对势力找他儿子,利用这个事情来诋毁重庆。如果他不配合,境外的敌对势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儿子有可能出车祸,也有可能被绑架,也可能游泳被淹死。

  当天下午,方迪也被重庆警方叫到一个度假村,威胁其如果继续“搞下去”(有国外记者采访过方迪),就以勾结境外组织和叛国处理。

  此后,方迪被放回家,他被要求不接外来电话,并在凯迪论坛发帖声明谢绝外界帮助等。其后,方迪及其母亲、女友,又被警察强行送至武隆仙女山景区“旅游”,以避开前来涪陵探望的外地志愿者。十天后,才被放回。

  方洪事件也引发了涪陵警方震荡。后来,方洪从涪陵区公安分局局长马士文处了解到,2011年6月28日,王立军到涪陵来,指责马士文没有控制好舆论。马士文称,涪陵的舆论他可以控制,重庆的勉强也可以控制,但全中国、全世界的舆论他控制不了。

  当天上午,马士文被就地免职,同时被撤的,还有涪陵网监总队的总队长,国保支队的副支队长。

  当年8月2日,方洪被“所外执行”劳教,被六七个警察送到大木山景区监视居住。8月15日,他被放回家。但两天后,他因在网上和网友聊天,又被叫到派出所。

  当天晚上,涪陵区公安分局副局长何金华、刘凯,把派出所所长等支出去之后,向方洪出示了王立军的相关批示,并一条条地念给他听。那份文件有三四页,还盖了公章。方洪只记住了一条:王立军要涪陵警方硬起来。方洪并不服气,称王是一个来俊臣式的人物,终究没有好下场。

  8月19日早上,方洪在家里睡觉时,被两个警察叫醒,他也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到他床前的。他又被带到派出所。至晚上,警察说,你辱骂我们王局,要重新送回去。

  当天晚上9点多,方洪被送至涪陵区劳教所。劳教所称手续不齐,不愿接受。方洪听见派出所警察打电话请示,称政法委领导说手续以后再补。劳教所还是坚持:见手续才收人。

  方洪又被送回派出所。晚上11点,他再次被送至劳教所。劳教所在体检时,以方洪患过肝病为由,再次拒收。

  方洪又被拉回来,近凌晨3点,他又被从派出所叫醒,送至劳教所。这次他被收下了,进去已是凌晨四点。

涪陵劳教所内情

  重返劳教所的方洪,和新“学员”一样,被放进了整训大队。涪陵劳教所,分五个大队,关了1000多名劳教者,一二三大队是生产大队,四大队是整训大队,五大队是医院。

  方洪被安排进值班室,工作之一是整理档案,他也因此得以了解被劳教人员的大致构成:“打架”、“寻衅滋事”者有之;“赌博”者有之,甚至有人因为5年前打牌被劳教;小偷小摸者有之,如抓别人一只鸡,捡别人一只鸭,扯别人地里一点青菜。

  涪陵区人赵廉,酒后在小区门口撒尿,被劳教一年;长寿区五保老人方天言,其表嫂找了一个老头到家里玩,他被指容留他人卖淫,被劳教一年。

  因“携带管制刀具”被劳教者有三十人,有的只是泥水匠、木匠,带着锉刀,也被抓住劳教。有人身带水果刀,因为有前科,也被劳教。一个四川达州人,买了一把玩具枪,上火车时被查处,也被抓住劳教。

  “散布恐怖言论”者有之,有一人受骗,派出所没有破案,他酒后说要去炸派出所,被劳教两年;有一人,儿子遇害,法院判赔20万,一直没拿到钱,就到派出所去闹,被以“扰乱公安机关秩序”为由劳教两年。

  长寿区一个60岁左右的老头,在拆迁现场看到警察打一女人,他上前质问,对方要铐他,没铐上,后来以损坏警用设备为由将他劳教。

  因上访被劳教者达三四十人,以长寿区为多。2006年,长寿人袁柏树因不满政府将其田地征收进行旅游开发,与当地农民一起抗争。2009年时,他向薄熙来和王立军写信反映情况,但2010年7月,他因“煽动他人闹事”被处劳教两年,一同被劳教者十余人。

  还有人被认定为“黑社会”的小兄弟者而被劳教。一个叫周永的人,头上有疤痕,曾被逼认为某某“黑社会”头目的小兄弟,他称不认识该头目,只承认在一场婚礼一起吃过饭。但在刑讯逼供之下,最后还是只能承认。周永后来回忆说,几天几夜不让睡觉,坐在“老虎凳”上,一会拿火烤,一会拿空调吹,都不想活了。

  重庆劳教的随意性,让方洪刻骨铭心。他还看到有关自己的材料,身份证号码都写错了。但在涪陵劳教所,最冤的并不是他们。

  在方洪之前,他的网友、退伍军人潘斌,刚刚解教出去。对腐败深恶痛绝的潘斌,和网友聊天时,开了个玩笑说要组织政党反腐。2010年6月22日,他在重庆沙坪坝一个网吧被警方带走。当年7月,他被以危害国家安全为由,劳教一年。仅仅是一个玩笑,但在劳教决定书上就被演绎为:因在2010年5月以来,利用QQ号,大肆进行组党活动,起草了组织民主党派的纲领、组织宗旨、成员职责,并通过QQ邮箱向他人传播。

  2011年8月20日,在重返劳教所的次日,方洪又看到两个因上网被抓的,那是黔江人刘勇和龚汉周。

  2010年12月28日凌晨1时,刘勇和朋友回家,路过黔江区体育馆交巡警平台时,发现平台旁边铐着一位裸体男子。刘勇拍下了照片,后将其上传至QQ空间。龚汉周是刘勇女友的哥哥,转了刘勇的帖子。

  其后,十多名跟帖网友被调查。2011年1月3日晚,刘勇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龚汉周陪他前去说明情况,没想到两人一去不回。讯问从当晚持续至次日凌晨4时。次日下午,黔江警方以涉嫌寻衅滋事,将他们刑拘,其后以“煽动闹事”为由,对他们作出劳教两年的决定。2011年7月28日,他们被送入涪陵劳教所。

  进入8月,龚汉周家属聘请律师提起了行政诉讼。2011年12月,重庆市三中院判决,撤销重庆市劳教委对龚汉周的教养决定,重庆市劳教委上诉被驳回,又重新下达了对龚1年半的新劳教决定。

黎明前的劳教所故事

  2011年国庆节时,又一批新劳教“学员”到了生产队。方洪听说,又来了一个上网的“反革命”。

  那是彭水县郁山镇大学生村官任建宇。劳教决定书称,他在2011年4月至8月,多次在QQ空间、腾讯微博上关注、浏览、复制、粘帖、转帖、发帖,发表国际国内时事评论和政治体制改革方面的负面言论和信息100多条,鼓吹西方政权模式,攻击我党、政府,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当年8月18日,在郁山镇计生服务站办公室,任建宇被警察带走。其后,彭水县公安局对任建宇电脑和微博的检查勘验,“未发现任建宇涉嫌煽动国家政权的相关证据”。9月23日,重庆市检察院下发《不批准逮捕决定书》。但在当天,重庆市劳教委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为由,对他劳教两年。

  任建宇先被分在二大队,三天后被调到一大队,住在方洪的隔壁。经过谨慎的了解,方洪对任建宇说:你这个事情,只有我出去了,找人来救你。方洪把自己的QQ号和手机号,留给任建宇。

  方洪还从“同教”那里,听说了万州劳教所王忠帅的故事。他对同教说:我出去以后,主要的事业就是把劳教制度废除。然而,这时的他,似乎也是自身难保。

  2011年9月18日,涪陵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刘凯到劳教所来见方洪,说他儿子又在外面找律师,这样搞的话,不但他儿子要犯罪,他前妻都可能要犯罪;不但他们要犯罪,他也别想从这里出去。

  此前,因为声称要为父亲提起诉讼,方迪曾被警察带到打黑办威胁。涪陵区公安分局常务副局长曾找他谈过一次,说要给他解决工作,在“薄熙来进常委”之前把条件谈好。

  9月底,方迪还是联系上了上海律师斯伟江。在将赴上海见律师的10月6日凌晨,方迪还在家里睡觉时,五六个警察闯入他家,把他和女朋友带走,同时搜走了对方洪的劳教决定书。方迪被送到禁毒支队,被逼承认吸毒。

  12月31日,在没有通知家人的情况下,方迪涉嫌犯罪的案件一审开庭,起诉书称,2011年10月的某一天,方迪容留他人吸毒。之后,他一审被判刑一年两个月。

  对此,身在劳教所的方洪并不知情。2011年12月27日,前来探视的任建宇女友带来一本《南方人物周刊》,上面有一篇文章《申诉者李庄》。文章称,李庄案发后,重庆市一位领导说,“天亮时,我会告诉你天黑时发生的一切。”方洪看完后,说王立军快完蛋了。

  2012年2月3日,方洪看到《重庆法制报》报道称,王立军不再兼任市公安局局长。

  2012年2月10日,早晨吃饭时,任建宇从江西卫视的字幕上,看到王立军跑到美国领事馆的消息,他赶紧跑到隔壁,告诉方洪。方洪也很吃惊:这么快啊。

  这时,在涪陵区看守所的方迪,也是一夜激动得没睡着。2月11日,方迪案二审开庭。此前,一个在检察系统工作的朋友找到方迪,称其母亲肾结石很严重,让他认罪以获轻判,早点回去照顾母亲。方迪无奈认罪。

  方洪也时刻关注着外界局势的变化。3月14日中午,在全国两会的记者招待会上,温家宝总理表示,中央正在调查王立军滞留美领馆事件,现任重庆市委和市政府对此必须反思和吸取教训。3月15日,中共中央决定,张德江兼任重庆市书记。

  重庆的天似乎已变了。4月24日早晨7点,方洪劳教期满,终于走出了涪陵劳教所。

走出沉默的申诉者

  出来的第四天,方洪在QQ签名上,挂上“寻找任建宇的家人和王忠帅”字样。彼时的重庆,已近夏天,人们的心头仍是乍暖还寒,他要找的人杳无音信。

  2012年5月6日,方洪远走成都求助,在那里见到了律师浦志强和媒体人何三畏等。浦志强长期关注言论自由问题,在他看来,劳教制度授予公安机关、劳教委和地方政府,在法律之外限制人身自由的权力。浦志强决定提供法律援助。

  6月29日上午,在浦志强等人的努力下,方洪起诉重庆市劳教委一案,在重庆市第三中级法院开庭。律师斯伟江和袁裕来为其出庭申辩。法庭当庭宣判,重庆市劳教委处罚方洪的劳教决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予撤销。宣判结束,连法警都起立鼓掌。

  在重庆政局变动之际,方洪的胜诉,让许多劳教者看到了平反的希望。据劳教者估计,重庆“打黑”期间,有近两万人遭受劳教处罚,其中大多数冤屈者,在人海里沉默如铁。

  在这个夏天的重庆,浦志强和何三畏等人,租了面包车,和几位被劳教者的家属,四处奔走找人。

  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开始有人小心翼翼地进行申述,人们的公民意识也在逐渐复苏。

  如彭洪的起诉书就引用了胡适先生的话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今天,原告在这里,为自己,争言论自由,争应有的人格,努力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公民”;明天,原告相信,公权力侵害公民自由与权利的事件,将势必减少在这片土地上的发生,自由平等的国家,在千千万万如原告这般的公民推动下,终将得以建立。

  在方洪胜诉的前几天,2012年6月25日,龚汉周劳教期满,在浦志强的帮助下,再起诉讼。此后,重庆市三中法院认定对龚汉周一年半的劳教决定不合法。

  8月2日,方洪终于找到任建宇女友。8月15日,任建宇劳教申诉案在重庆市三中院立案。

  8月26日,彭洪来到涪陵,找方洪帮忙申诉。彭洪劳教期满出来后,聘请了律师,先后找了劳教委、派出所、法院,但申述一直没有结果,欲起诉劳教委,也是立案无门。

  在方洪联系下,何三畏采访了彭洪,9月4日,彭洪的遭遇见诸媒体,9月10日,他的劳教决定书被撤销,法院的判决书编号为2012年第10号,这意味着此前有9个被劳教者获得“平反”。

  这年8月,当浦志强们在重庆奔走之际,在湖南永州,唐慧劳教案发。唐慧因幼女被逼卖淫,不满警方长期不作为,不满法院判决,多次上访,却于2012年8月2日被劳教1年半。该案披露后,舆论反弹强烈。8月10日,唐慧的劳教决定被撤销。该案掀起的举国声讨劳教之势,也让重庆的被劳教者备受鼓舞。

  2012年10月10日,任建宇劳教申诉案开庭,大批昔日的被劳教者赶往涪陵进行声援,重庆的劳教问题进一步引起全国关注。当天,法院合议庭称因案情重大,择期宣判。

  谢苏明也出现在旁听席上。他是在薄王末路之后,才回到重庆的。9月20日,在浦志强、何三畏和彭洪,在天涯网社区做劳教访谈时,他拨通了浦志强的电话。

  任建宇案开庭之后,浦志强为谢苏明做了视频访谈。拍视频之前,谢苏明仍是心有余悸,他对浦志强说,“我有一个要求,一会儿我把老婆的电话留给你,如果说因为我接受视频采访,人不见了,你一定要问一下我老婆我在哪里。”

  该视频于10月20日前后发布在网上,反响强烈。10月31日,谢苏明就接到重庆市公安局的通知,拿到了撤销劳教决定书,为2012年第41号。

  其后,浦志强和他的朋友们,做了一系列被劳教者的访谈视频。10月24日,刘世银的视频上网,当天,他的劳教决定也被撤销了。事情来得如此之快,接到警方的电话时,刘世银一度害怕这是个圈套。

  田宏鸳是在11月17日,领到撤销劳教决定书的,编号是60号。

  因言获罪者的“平反”,并非都是坦途。11月19日,在重庆市三中院宣判的前一天,重庆市劳教委撤销了对任建宇的劳教决定,任建宇获释。但他认为,重庆市劳教委的撤销理由“处理不当”太过宽泛,应以“确认没有违法事实”为撤销理由,他并未撤诉。

  11月20日,一夜未睡的任建宇,出现在重庆市三中院的法庭上。当天下午,法院以超过法定起诉期限为由,驳回其起诉。任建宇向重庆市高院提起上诉。

  当外面的世界,声讨劳教之势越来越大时,远在西山坪的黄成城,也感受到了希望。2012年7月,劳教队里,因赌博被劳教者已全部被释放。8月,七大队劳教人员,和他相同罪名的一个奉节人,已提前获释了。黄成城还从报纸上,看到了湖南唐慧案的消息。

  这时,他的姐姐黄海燕,还在为他奔走申诉。2011年8月以来,她先后13次,或到法院,或邮寄材料,试图为弟弟的申诉立案,但一直没有结果。2012年11月6日,浦志强为黄海燕做了视频访谈。

  黄成城仍是充满着信心。12月初,他从垃圾桶里翻找出的报纸上,看到了新任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首都各界纪念现行宪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让民众在每个司法案件中都感到公平正义”。这些似乎让他感到,外面的世界变了。

  12月18日,黄成城和戴月权终于获释,走出了西山坪。此前两天,方洪也等来了儿子方迪刑满释放,他要为儿子讨回清白。

  2012年12月28日19时许,当浦志强、徐利平、任建宇走出重庆市高院时,黑暗中一片掌声,有人大喊:加油。尽管,他们没有等到好消息。如人所料,重庆市高院驳回了任建宇的上诉。

  在粉丝的包围中,浦志强说,重庆还是重庆,但我们并没有败,我们相信,随着任建宇们,一个一个恢复自由,并且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利,劳教制度的凶残和随意,将会越来越多地被暴露出来,我们相信劳教制度作为一个让中国耻辱的制度,不会太久了。

  这时,老知青丁惠民还在西山坪的劳教所中。他希望自己是压倒劳教制度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3年03月29日 15:44 来源于 财新网 |作者 谢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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