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洒遍神州，也洒向山东省平度市金沟子村。瓦砾间疯长的野草、静静守候的挖掘机和运土车，都象被蒙上了一层圣洁的白纱。树影下的废墟上，有一个肮脏的布娃娃，晶莹的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湛蓝的夜空。

被废墟包围着的、唯一亮灯的院落里，十多人围聚一桌。朱孝顶律师端起酒杯，但他尚未开口，张秀芳老太太已经哭出声来。此时时刻，她的儿子、财新网记者陈宝成，正在看守所里，盯着高悬的铁窗。

窗外，是同一片月光。

分隔于高墙内外的中秋节

9月19日，已经在平度坚持了一个多月的朱孝顶律师，将妻儿也接了过来，和淄博的张维玉律师一家三口、济南的冯延强律师，陪陈宝成的亲人一起过中秋节。同时赶来的还有网友曾丽华女士、丁丁夫妇等人。

陈宝成的家人，有被取保候审的父亲陈淑训，母亲张秀芳、妻子李晓波、大哥陈宝春夫妇。被批准逮捕的陈宝成本人则关押在平度市看守所。

在张秀芳的啜泣声中，朱孝顶律师祝酒：律师团入驻平度以来，经过实地勘察、调查取证，刑事辩护工作一直按计划有序推进，而金沟子村所谓的旧村改造，涉及集体土地征收、建设项目立项、建设用地规划许可、建设工程规划许可等诸多法律关系，涉及到国土部门、发改部门、城乡规划部门、环保部门等诸多政府职能部门，行政维权也一直在稳步进行。以9月13日陈宝成和陈青沙被批准逮捕为标志，该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而律师团将会“像战士一样坚守阵地”。

与陈宝成家一样被分隔高墙内外过中秋节的，还有张朋珂和陈青沙一家。陈青沙被关押在青岛市女子看守所，取保候审的张朋珂带着5岁的儿子回到父母家。团圆饭上，偏瘫的母亲谢桂荣又垂泪不止，令张朋珂心情郁闷，随便吃了几口就独自跑河堤上看月亮去了。

陈利利一家被拘留的人最多，她本人和父母陈俊善、潘学娥三个人。不过，他们已经全部取保候审走出了高墙。“警察让我咬宝成，我没有。”陈利利说，她的三妹陈文芳被“村委会收买”，假造了7月3日的拆迁安置补偿协议，才换取他们走出看守所。但她并不感激妹妹：“我全部家当被强拆砸在废墟里，我丈夫被打断腿，不能没有说法！”她的父母则惶恐不安，一再表示“扛不住了”。中秋夜，他们一家暂住在空荡荡的过渡房里，客厅里放着一台损坏不能看的电视机，还有村委会送来证明他家已经开始正常生活的八桶食用油。

刘仁芝躺在脑科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了中秋节。她说，那些没穿警服的人抓她的时候打伤她的头，医生诊断为脑供血不足，还有轻微脑梗塞。

至中秋节，陈宝成和陈青沙以涉嫌非法拘禁罪被批准逮捕，陈淑训、陈利利、陈俊善、潘学娥、刘仁芝被取保候审。另有从现场逃跑的张朋珂，“投案自首”后也被取保候审。

然而，关于本案的多个关键问题仍然众说纷纭，没有结论。7月4日的强拆是谁组织的？是否有政府人员参与？8月9日的“非法拘禁案”中，警察是否渎职？司机郭晓刚是否被淋汽油烧伤？或者如多名当事人所说，该案“是政府下的套”？

7月4日：夜半惊魂，4岁小孩被光屁股扔车上

曾经被刑事拘留的七个人，在看守所里频繁被警察提审，一个月内几乎都达到了二十多次。警察主要问8月9日和10日的情况，重点追问陈宝成在其中的作用，而被审问者最常提起的却是7月4日的强拆。“警察不让说8月1号以前的事情，我说不行，没有强拆，就没有扣人扣挖掘机这事。强拆是因，扣人是果。”一名取保候审的村民说。

陈清民是陈利利的丈夫，因为家里抗拒拆迁，2012 年11 月15 日被打断双臂和左腿，至今尚未痊愈，不能干活。7月4日凌晨凌晨4点多，他一家四口在床上睡觉，突然外面一阵嘈杂，听到咚咚几声，有人翻墙入户，接着撞开房门，几个身穿迷彩服、手持长棍的人把他按倒在地。“我只穿个裤衩，我老婆穿个吊带，都光着脚，就被拖到了车上。”两个孩子也没能幸免，8岁的女孩陈红岩和4岁的男孩陈宇航，或拖活抱，都被扔到了门外的面包车里。陈宇航还光着屁股，在睡梦中惊醒，恐惧地大哭，但凄厉的哭声被周围推土机震耳的轰鸣所淹没。

一路之隔的陈青沙家也没能幸免。当晚只有陈青沙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同样是十多名身穿迷彩服手持棍棒的大汉，翻墙踹门冲进屋里，将衣衫不整的陈青沙和15岁的女儿张玉黎反剪双手拖出屋外，将5岁的张玉哲抱出，一起塞进一辆遮挡了牌照的面包车上。

他们的邻居刘仁芝被吵醒，披衣出门想看个究竟，被手持棍棒的大汉呵斥：“家去！不许看！”刘仁芝说，她感觉金沟子村被包围了，足有几百人。

陈青沙一家三人被面包车拉到很远处的一个屋子里，控制了自由。在那里，她见到了陈利利等人。后来知道，他们被关押的地点为代家上观村西侧一个据称是老信访局的院落内，距离他们家有十多公里。

黎明的晨曦里，陈宝成的哥哥陈宝春拍下了几张强拆的照片：“我想走近，被他们拦下。几分钟的事儿，房子就被推倒了。”陈宝春等村民说，在整个强拆过程中，他们多次拨打110报警，甚至拨打山东省的警务督查电话，但直到天亮，强拆者推倒了多处房屋后从容离开，始终未看到警察出现。

大约7点多，看守撤走，从关押处赶回来的陈青沙等人看到，自己的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7月4日金沟子村被强拆的一共有六户，除了陈青沙和陈利利家，还有陈元节、陈海涛等村民的家。

    假造的协议和废墟上的婚纱照

获悉遭遇暴力强拆，陈宝成于7月6日回到家乡。他们向派出所报案，警察说拆迁事件不予立案，也不告诉他们拆迁方是谁。

直到“非法拘禁案”引起全国关注，金沟子村委会主任陈卫生才承认是该村村委会所为。他说是执行村民大会决定：“1月9日金沟子村曾经召开村民大会，由村民决定是否对剩余拆迁户强拆，当天，99%的村民投了同意票。”

陈宝春则直斥陈卫生说谎。他说，直到4月份初，还有29户村民拒绝上楼，超过全村村民的一成，“去哪儿找99%？！”而有知情者表示，金沟子村强拆并非由村委会主导而是政府行为，“穿迷彩服的人是城关、李园、同和、香店四个派出所的人。其中还有执法局的人，当晚参加行动的派出所人员都发的钱，城关派出所的每人一百元，李园的每人二百……”

朱孝顶律师说，金沟子旧村改造项目没有立项文件、土地划拨手续、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等一系列手续，属于彻底的违法强拆，甚至涉嫌犯罪。

为了证明强拆行为的合理性，村委会向大众网出示了一份2008年5月签订的“户型确认书”，上面有陈青沙的签名。大众网9月7日的报道甚至称，陈利利的三妹陈文芳早在强拆前一天的7月3日，就与金沟子村委签订了拆迁安置补偿协议，同意拆除宅基地上的两套旧房子，并在协议上选择了6套安置楼。

“假的！肯定是后来造假的。”陈利利说，如果当时签订了协议，何必还把一家人赤身裸体绑架走来强拆？陈青沙及其家人没有否认2008年曾经签过“户型确认书”，但他们表示，那是在村委会通知所选房屋为有房产证的大产权房才签的，后来村委会单方面毁约，改为没有房产证的小产权房，这个“户型确认书”已经无效了。

8月28日，陈卫生通过大众网说，包括陈利利、陈青沙在内的所有村民搬家时，都是由村里出钱请搬家公司为他们搬家，拆房前都能确保其财产不受损坏。

对这种说法，陈利利更是气愤。她说，把他们全家人绑架走后，对方确实将她家的摩托车和电冰箱先移走，但其余的大部分家产都被推土机埋在了废墟里，连衣服、被褥等生活用具，都是自己在废墟里面挖出来的，而被村委会“保存”的摩托车和电冰箱，都被损坏了，不能使用。

强拆一个多月后的8月15日，蒲志强、朱孝顶等多名律师到现场勘查。陈利利家残破的门框还立在废墟之前，上面的门牌标注着“金沟子村194号”。律师们找到了被砸坏的洗衣机和微波炉、埋在瓦砾深处的照相机等物品，还有很多小孩玩具和学生课本。

一张污损毁坏的婚纱照上，陈利利和陈清民神采飞扬。而此时，陈利利本人因为涉嫌非法拘禁，被关押在看守所里。

挖掘机司机说：上次就是我把你家给推倒了

那辆挖掘机开来的时候，陈青沙和张朋珂夫妇已在自家废墟旁搭窝棚住了一个多月。

7月4日强拆之后，陈青沙和张朋珂夫妇无家可归，将一双子女送到亲戚处，两人在邻居家借住了一阵子，后来，就在自家废墟旁搭了个窝棚居住，看护尚未挖出的家产。

其实，之前挖掘机已经多次在强拆后的废墟附近出现。7月12日将陈宝成家周围的路挖断，8月3日对陈元节家强拆之后的废墟进行了挖掘。

8月9日上午，张朋珂看到挖掘机开进自家的废墟，就上前阻止，与司机郭晓刚起了口角。据了解，张朋珂在公安局的笔录里称，郭晓刚指着他骂他，声称“上一次就是我把你家推倒了”，然后踢了他一脚，跳下挖掘机逃走了。

这句话刺激了陈青沙和张朋珂夫妇，他们随即报警，但警察出警后没看到司机，就走了。

下午14时许，郭晓刚再次来到现场，准备偷偷开走挖掘机。躲在树荫下的张朋珂等人冲了上去，将汽油泼在挖掘机上，称如果敢开车就点火同归于尽，以此困住了郭晓刚。

随后陈宝成赶到现场，督促张朋珂再次报警：“我们抓到了一个涉嫌参与7月4日破坏公民私人财物罪的犯罪嫌疑人，请警察处理。”警察出警后，了解了下情况，并没有说如何处理，就离去了。

当天下午和晚上，自称车主的人两次来到要求放人，陈宝成等人说郭晓刚是犯罪嫌疑人，要交给警察。而警察只是远远地观望，即使听到陈宝成等人的招呼也不理会。陈宝成告诉律师，他们几乎不停地拨打报警电话，从平度公安、警务督察到青岛公安和警务督察，甚至山东省的警务督察电话都打了，但一直没有警察出面处理。后来官方承认，陈宝成等人拨打了18次报警电话。

晚上10点多，陈宝成等人去睡觉了，只剩下陈青沙和张朋珂夫妇看着司机郭晓刚。

大众网披发布的一段视频显示，第二天的10日上午11时，陈宝成手持长柄刀具阻止挖掘机周围的人上前，喊道：“穿警服的可以上前面来，其他人往后面。”背后挖掘机驾驶舱里，张朋珂在向车上浇汽油。

警察把司机当做张朋珂抓获

被拘留后，陈宝成对律师说，他阻止这些不明身份的人抢人，只是为了把犯罪嫌疑人交给警察。多名现场村民证实，从头到尾没有看到穿警服的警察，只是这些“痞子”来要人。而平度警方称，他们自始至终在现场，穿便衣是为了避免刺激陈宝成等人。

陈宝春认为，所谓非法拘禁，就是平度官方设下的圈套。

很多村民认同他的判断，并举出两个细节。其一为10日上午10时许，郭晓刚跟老板打电话，嗯嗯啊啊一阵后，他对村民们说：“我不走了，还能多发点钱。”其二为他多次对陈宝成说，现在事情还不够大，我自己把车烧了，就有人重视了。这两段话被多名现场村民证实，当时陈宝成为了留下证据，特意请他再说一遍，用手机进行了录音。这个手机被警方当做证据扣留。

10日下午14时，“非法拘禁”超过24小时，平度警方开始行动。按照警方的说法，他们部署了90多名警力，其中30名为便衣。

看到一群手持棍棒的人冲过来，陈宝成举起刀具迎了上去，被现场的朋友赵晓光夺下，他又抓起个啤酒瓶，再被赵晓光夺下……这时，便衣向后一退，眼前是一群着装的警察，陈宝成转身就跑，被用灭火器喷了满身满脸的干粉，按倒在地。

陈宝成的父亲陈淑训正要指责赵晓光，也被便衣按倒，用灭火器喷干粉。陈利利是趁午休来看看情况，和在现场的父母陈俊善、潘学娥说了几句话，他们和陈青沙四个人同时被抓。

刘仁芝看到便衣冲上来，拿起一个破盆，用铁棍猛敲，被揪着头发，挥拳打倒。

在上百名警察包围的现场，张朋珂能够逃跑，曾经引起很多疑惑。一名目击者看到了全部经过：当时和郭晓刚一起在挖掘机驾驶室内，郭晓刚先跳下挖掘机，穿过张朋珂的帐篷向西跑，几名警察以为他是张朋珂，急忙追上按倒。趁着他吸引了注意力，张朋珂悄悄溜下挖掘机，向东南方向逃窜，那里是拆迁后的废墟和尚未开工的工地，草木茂盛，一下子就不见了。

警察行动前，陈宝春已经离开了现场，正向家走，突然听到后面人声杂乱，然后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手持棍棒向他追来，他逃回家里，点燃礼花弹，挡住了他们。

陈宝成被批准逮捕，拆迁上访户绝望

8月10日，陈宝成等7人因涉嫌非法拘禁被刑事拘留。

中国政法大学法科毕业的陈宝成，先后供职于新京报、南方都市报等媒体，目前是财新传媒记者。自2006年金沟子村以“旧村改造”的名义进行拆迁后，因为坚持要求政府出具合法手续依法拆迁，成为家乡村民拆迁维权的带头人。7年来，政府和开发商运用各种手段逼迫村民“上楼”，陈宝成和他的父亲多次被袭击和殴打，但都在报警后不了了之。

但这次因抗强拆被刑事拘留，迅速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网民纷纷对陈宝成表示支持。很快，事件演变为对中国式拆迁的广泛声讨。

8月13日，江平、贺卫方等法学界人士发表《就陈宝成记者等被平度警方刑拘事件致青岛市委李群书记暨张新起市长的呼吁书》，呼吁依法、公平解决问题。8月16日，浦志强等十四位律师接受陈宝成等七人的委托，并组成律师团，从刑事和行政两个方面展开全面维权。

8月18日下午两点，“陈宝成案研讨会”在北京举行，周泽、王才亮等多位知名律师和法律界人士参与。同日，在山东省平度市金沟子村陈宝成家门前，被称为“河南省最牛钉子户”的维权人士贾灵敏开办“拆迁维权咨询处”，也吸引了上百名来自山东各地的被拆迁者。

官方很快做出反应。8月26日，金沟子村委会贴出通知，称陈宝成家要求的“超高标准补偿”难以满足，不再对其进行搬迁改造。

但部分网友“胜利”的欢呼没持续多久，9月13日，平度市检察院宣布对陈宝成和陈青沙批准逮捕。那一天，陈宝成家聚集了数十米拆迁上访户，听到消息后都神色黯然，多人声称对中国法律绝望了，对自己维权的结果也不再抱有希望。

陈宝成的代理律师周泽说，宣布逮捕之后，律师将可以看到全部案卷材料，对案件会起到更大的作用。朱孝顶律师说，不仅是刑事方面，目前对平度市国土局、发改局等政府部门的一系列信息公开申请即将到最后期限，目前陈宝成律师团成员已近百人，收到回复后，将会发起多个行政诉讼，追打非法强拆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