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生态斗士”刘福堂因出书被诉“非法经营罪”。这是一起“纯粹的经济案件”,
还是另有隐情?
□ 本刊记者 符燕艳 刘虹桥 罗洁琪| 文
月11日7时20分左右,一辆120救护车将刘福堂从海南省司法医院拉到海口市龙华区法院。这位今年63岁的退休公务员,曾为海南生态和环境保护呐喊了20多年,如今却要为自己的自由而争辩。他被检方指控涉嫌“非法经营罪”。
退休前,刘福堂曾任海南省森林防火指挥部办公室主任、省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副主任。从海南建省,他在此工作生活了24年,也为海南环保奔走呼吁了20多年。
由于持续关注推动生态环保事业,并且敢言敢为,刘福堂获得了许多称号。民间和媒体称其为“生态斗士”“环保斗士”,而当地有官场人士则称其为“林业内奸”“官场扫帚星”。
海南检方指控,刘福堂出版、销售和赠予《绿色的梦》《生态斗士刘福堂》《天地良心》《海南泪(一)》《海南泪(二)》等五部书籍,涉嫌非法经营罪。涉案书籍均与保护海南生态环境有关。一同被公诉的,还有相关印刷公司及其负责人和员工。
当日的法庭外,有数十位来自海南和全国各地的环保和法律界人士。他们旁听审判的申请多数被法院以旁听席已满为由拒绝。
据当日旁听者介绍,刘福堂看上起衰老了很多。他穿着拖鞋、短裤和一件白色的T恤,颤巍巍地走入法庭,两眼含泪。医务人员在法庭上守护着,拿着他当日需要服用的药物。庭审中途,他服了药。
“老刘身患重病,却不能取保候审,是几名被告中,惟一被羁押的。”一位旁听者说。
庭审过程中,律师为刘福堂做了无罪辩护,刘福堂也直陈自己很冤,其间几度哽咽。
“这个案子最终怎么判,是看上头的意思,不是看律师辩护。”刘福堂的一位亲友对财新记者说。而经办此案的海口相关部门人士则强调,这只是一起“纯粹的经济案件”。舆论更倾向于认为,这又是一起“因言获罪”事件。
刘福堂身陷囹圄,是因“非法经营”,还是另有隐情?
“生态斗士”被拘捕
近四个月前的2012年6月23日,端午节。刘福堂跟一位朋友聊起了自己的近况。据这位人士向财新记者回忆,刘福堂称,省里有关部门的人又来找他谈话,“来人的意思是希望他闭嘴,不要说了;结果找他谈话的人,都被他驳回去了”。
在微博上,刘福堂记录了那次与官方人士的会面。“来我家就莺歌海煤电事件座谈。虽然双方意见相左”,但气氛还算融洽,“他们的主要意思是‘恳请’我在网上不要再讲这件事”。
刘福堂祖籍河北兴隆,生于1949年。1988年海南建省,他从林业部东北航空护林局加格达奇航空护林站调至海南。主要工作是负责森林防火事宜。四年后,刘福堂被提拔为省森林防火办主任,并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到退休。
工作期间,刘福堂更专注于林业领域的环境保护。为了保护海南生态多样性,刘福堂曾与以造纸闻名的金光集团进行了长达十余年的“斗争”。他曾直言不讳地指出,金光集团为种植速生“浆纸林”,大量毁坏原始森林。
“无数次目睹毁林事件,作为老林业人,我痛心疾首,作为行业人,我心存内疚。该不该把真相告诉人民、报告党和政府?答案是明晰的,但平台呢?渠道呢?”2009年4月《人民日报(海外版)》编摘的一则报道如此报道刘福堂的感叹。
2007年退休后,刘福堂将更多精力投入了环保公益事业。“他留在海南,是因为舍不得这个地方。”刘的一位朋友说,刘福堂生活简朴,一个人居住在一套单位公寓房,“没有别的嗜好,原来身体好的时候还能喝点酒,酒量不错”。2010年初,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正式启动,各种商业项目随之进入。“以前他都只是专注林业领域,后来关注的视野和领域更大了,发现的问题更多。”刘福堂的一名亲属说。
在朋友的建议下,2011年4月10日,刘福堂在新浪微博注册了第一个账号“海南刘福堂”。他不会打字,发表言论都是用手写板输入。此前,他已在新浪博客、天涯论坛等网站持续发布自己了解的海南环保动态。
“如果海南有十分之一人口拿起微博这个锐利武器,搞恶政的人就不会那么嚣张,百姓就会扬眉吐气。”刘福堂感叹说。但是,刘福堂的微博及博客,后来还是遭到“封杀”。
7月初,曾不少网友在网络呼唤:“这个曾经的‘微博控’,他有多少言语想要表达,微博是他热爱海南,保护环保的工具。没了工具,这位老人又如何来战斗呢?”
但刘福堂暂时不想再注册微博了。他曾对朋友说,已经订好机票,打算去上海参加老丈人三周年祭,与妻子团聚后休息一阵子。
7月13日,原本已准备去上海的刘福堂突然病发入院。此前,刘患有糖尿病及高血压。
7月20日,海口警方以涉嫌非法经营罪之名,将刘福堂从海口市人民医院带走。当晚,身在外地的刘家亲属接到了警方的通知。而在几天前,承接刘福堂书籍印刷业务的数名相关人员已被警方控制。
8月13日,刘福堂被海口市检察院批捕。刘的一位亲属向财新记者称,此事曾引起不少民间环保界人士关注,但鉴于案件的特殊性,家属保持了沉默。
9月,家属对刘福堂取保候审的申请被拒绝。“明摆着,是不让你出来说话。”刘福堂的一位亲友说。
蹊跷非法出版物
9月19日,海口市龙华区检察院对刘福堂提起公诉。
起诉书称,刘福堂无视国家法律,违反国家规定出版、印刷、发行非法出版物18000册,非法经营数额为人民币464000元,非法所得人民币78090元,“情节特别严重”。
他涉嫌犯罪的事实主要有四项:
2005年到2008年,“未经省级出版行政主管部门批准”,撰写并印刷了2000册《绿色的梦》和1000册《生态斗士刘福堂》,并且“由刘福堂用于赠予他人”。经海南省文化广电出版体育厅鉴定,二书均为非法出版物。
2009年之后,刘先后撰写了《天地良心》《海南泪(一)》和《海南泪(二)》三本书,并且都购得香港书号,在海口市印刷,共计15000册。这三本书被鉴定为非法出版物。
“所有事情都是公开报道过的,所有话都是微博说过的,其实没有特别出格的东西,也没有揭内幕、爆料,都是公开过的事情。”一名看过前述书籍的环保人士称。
其中,《绿色的梦》,记载了刘福堂保护天然林的心路历程;《生态斗士刘福堂》是媒体对刘福堂报道的汇总;《天地良心》则主要写他作为政协委员,主动参与社会事件的详细过程。
《海南泪(一)》于2011年10月出版。该书内容以万宁石梅湾水椰案为主。 《海南泪(二)》,写的主要是发生在海南的“莺歌海事件”。该书印制完毕后,刘福堂主要用于赠给朋友。
刘福堂在《海南泪(二)》“后记”中提到,“按一书一重点的想法,计划在2012年底出版的第二本以写‘绿化宝岛大行动’为主,用杂音给决策者们提个醒。但突如其来的‘莺歌海事件’打乱了原拟计划”。
“为了让外界尽可能多地了解莺歌海事件真相,促进事件尽早妥善解决,我决定提前出版这本书。”刘福堂说。
刘福堂的一位昔日同僚向财新记者介绍,自己也获赠多册。一名环保组织协调人说,“有些书也收了钱,但不是卖书,是捐赠。我刚跟他认识,他就送了我三本书。”
民间环保人士冯永锋向财新记者回忆称,刘福堂曾向民间环保组织达尔问自然求知社赠送80本《海南泪(二)》,此前,也有过赠书行为,但未收取任何费用。8月底,海口市经侦处办案人员到北京,将冯永锋及其所在民间环保组织存有的所有刘福堂书籍全部收走。
据财新记者了解,侦办此案的相关部门,一再强调这是一起“纯粹的经济案件”。
与相关官方人士有接触的人士亦透露,自己被要求不能将案件理解为政治案件,更不能将该案信息散布上网。
背后隐情
家属和环保界人士都认为,给刘福堂带来麻烦的,正是其书中所称的“突如其来的莺歌海事件”。
2012年4月10日,一场风暴在海南省乐东黎族自治县莺歌海镇上空酝酿。
当天,刘福堂在北京接受颁奖,民间组织“中外对话”与英国《卫报》把共同举办的第三届中国最佳环境报道奖中的“最佳公民记者奖”颁给了他。
评委会在颁奖词称,一年前,刘福堂用微博披露海南省毁林事件,引起公众关注。评委会认为:他的个人微博所起的作用,不亚于一家报纸。”
领奖之后,刘福堂通过网络了解到莺歌海镇火电厂项目的新进展。
据《中国青年报》、人民网等媒体报道,4月10日,经海南省发改委、乐东县政府和国电公司的反复论证,原定于建于莺歌海镇的火电厂项目地址改为两公里外的佛罗镇罗林场范围内,但这一信息并未得到莺歌海居民的信任。
自4月初起,莺歌海镇居民因火电厂项目选址问题,已进行持续多日的抗议行动。4月11日,抗议达到高潮。
颁奖活动结束后,这位“公民记者”迅速回到海南,对“莺歌海事件”进行微博报道。
自4月初事态升级以来,刘福堂累计发布数十条微博,内容涉及火电厂选址争议、警民冲突现场、伤员情况等。由于该事件鲜有公开报道,经实名认证、并拥有1.6万余粉丝的刘福堂发布的微博,成为外界了解此事的重要信源。
事后,“中外对话”北京办公室副总编刘鉴强评价道:“作为公民记者,我觉得他很了不起。他在过去十余年内持续关注环保,莺歌海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很难放弃关注。”
“莺歌海的事情他干得很漂亮,直接导致那个项目迁移。”刘福堂的一个朋友说。
刘福堂则说,“我冒着各种风险,深入实地调查,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及时用微博向外界讲述真相,引起国内外的广泛关注。”
在小有得意之时,刘福堂的麻烦也接踵而至。5月起,他的两个微博账号陆续被禁言。随后的微博内容显示,仅6月14日,他有多达82条微博被删除。
网上不能发言,又想让尽可能多的人了解莺歌海事件,刘福堂决定提前出版《海南泪(二)》一书。
在书中,他选取了在莺歌海事件中发布的微博选、网友对莺歌海事件发布的评论选和署名莺歌海镇全体居民的联名请愿书,此外,还摘录了检察日报社旗下正义网主办的刊物《政法网络舆情》2012年17、18期发布的《海南莺歌海镇群体性事件舆情观察》。
据多方信源向财新记者透露,刘福堂此举让当地相关领导震怒。
“政府先是查他的账,主要是查他退休前所批的项目,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结果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刘福堂的一位朋友对财新记者说。
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则称,“查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的书里有提到,说如果他有经济问题,早就被抓了。”
实际上,莺歌海事件不过刘福堂最新一次跟官方唱对台戏。前述颁奖词所称的“毁林事件”,发生在万宁市石梅湾风景区。2011年6月,刘福堂开始关注此地的水椰被毁事件——一种珍贵的红树林物种,正在被一家名叫“华润置地”的开发商铲除。通过刘福堂实地调查和微博发布,此事迅速得到了网络及海南省内外媒体的关注。
不过,刘福堂后来对那此次环保维权并不满意。“水椰死了,我却出名了,可悲;我付出了辛苦,网友却收获了真相,可喜;官府保住了利益,却失去了公信,可气;生态毁了,却唤醒了民众,可贺。”
而在获得最佳公民环境记者之前,刘福堂早已荣誉等身。2007年,他被《南风窗》杂志评为“为了公共利益”2007年度人物。2011年,人民网海南视窗也将其评为“2011年度人物”。
然而,这些荣誉都来民间,官方对他的评价却不一样。不时有相关官方人士找刘福堂谈话,也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
在被捕前,刘福堂曾写了一条微博:“如果有一天,我被请去喝茶,请不必为我担心,我只不过说了真话。如果有一天,我被送进关押,请不必为我申冤,因为我没有犯法。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不测,请不必为我伤心,把骨灰埋在树根下。让尘泥化作沃土,催生真理的种子早日萌发。”
罪责争议
一语成谶。10月11日,刘福堂出庭受审。
他在庭审中显得很激动,称自己“很冤”,自己出书是为了环保,不是为了营利。
他说在香港出书,是因为内地出版社审查太严,他不同意改“天地良心”的书名。另外,内地书号很贵,他出书自己已经花了20多万元,用的都是自己的工资等收入。
辩护律师为刘福堂做了无罪辩护。理由是,他出版图书,是为了环保事业,不以营利为目的,不是经营行为。他主要是赠送图书给当地林业部门、相熟的老林业干部和公益组织。他送的书,并没有强求收钱,比如,琼海和琼中林业系统就没有给钱;有些给钱的,也比较随意,有的每本给23元,有的每本9.90元。
律师认为,控方指控的所谓的“非法所得78090元”,并非刘福堂售书所得,而是当地的林业部门以及老朋友,认为刘福堂的图书确实有价值,受赠图书数量比较多,不忍心刘福堂自己掏钱做公益,就随意给点钱,作为帮助和弥补而已。据控方提供的证据,共计18000册图书,刘福堂只是通过侄女的淘宝账户销售了14本。
其侄女则介绍说,是因为有网友想买书。但该书在淘宝很快就被下架。
公诉人称,非法经营不一定要以营利为目的,刘福堂出书过程违反了相关法律法规。
同时,检察官当庭也承认,刘福堂这些年“确实为海南的生态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整个庭审过程,刘福堂三度哽咽,审判长也暂停了讯问,三次劝慰他。
与刘福堂同案受审的,还有几名印刷厂的负责人和员工,刘福堂缓缓站起,向他们鞠躬致歉,说,自己把他们连累了。
当法官问刘福堂是否认罪时,他一度哽咽,无法言语。后来,他说,这几十年来,为了维护海南的环境,他不遗余力。因为他相信美国一位总统说的那句话,不要问国家给了我们多少,而是我们为这个国家做了多少。
法庭外,包括多家环保组织成员、律师,以及一些知名网友,前来声援刘福堂。环保界和法律界的知名人士也对刘福堂案表示密切关注。
环保组织“自然之友”执行理事梁晓燕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说,刘福堂被以“非法经营罪”提起公诉,实属因言获罪,而且属于非常拙劣的利用刑事罪名。梁晓燕说,“自然之友”要对此案表达出民间声音。
“中外对话”北京办公室副总编刘鉴强表示,刘福堂“非法经营罪”一案,与另一位民间环保人士、“太湖卫士”吴立红此前因涉嫌“敲诈罪”被追诉的性质一样,“受害者往往是说真话的人”。
“这可能对环保事业是一个打击,但是公众的环保意识在提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关注环保问题。刘福堂是一个先行者,先行者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刘鉴强说。
一位曾与刘福堂有过较多接触的民间环保组织项目官员亦认为,作为政府官员,刘福堂在职时仗义执言,得罪了很多企业和政府官员。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麻烦制造者。海南许多官员私底下可能也觉得毁林不对,但也不会像他这样站出来公开指责,大家都怕引火烧身。刘福堂不仅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也引到别人身上。”前述人士说。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系教授展江对财新记者说,《刑法》中的“非法经营罪”,特别是其中第225条第三款的“其他严重扰乱市场秩序的非法经营行为”,打击面过宽。
在刘福堂案之前,作家谢朝平也曾因出版图书而被以非法经营罪追诉(相关报道参见本刊2010年第36期特别报道“一本‘非法出版物’的诞生”“‘非法经营者’谢朝平”),在舆论压力下,陕西渭南官方狼狈收场。“对谢朝平案的呐喊言犹在耳,却又出一个刘福堂案”,展江说。
“他是我认识的官员中最仗义执言的,也是最耿直的。退休后,依旧在做环保,做得很孤独。你不能说他是意见领袖,他甚至不是领袖。他的身边没有聚集一拨人,他只有自己,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个人。”一位曾与刘福堂有过较多接触的民间环保组织项目官员这样评论。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注定是孤独的。被捕之前,刘福堂曾在博客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文昌人关注过万宁的水椰吗?没有。万宁人关注过文昌的采矿吗?没有。海口人关注过三亚的“椰梦长廊”吗?没有。三亚人关注过海口的西海岸吗?没有。没有,都没有。最终。大家共同的感受是:无助、无力、无望⋯⋯最终,你、我、他,大家都是孤独者、失败者。怨谁?
到10月11日12点40分左右,庭审结束,法庭没有当庭宣判。法庭同意庭审之后,家属与刘福堂见一面。从河北老家赶来的妹妹一见哥哥,即嚎啕大哭。
据刘福堂的亲友介绍,今年9月,刘福堂被羁押期间,曾向官方写了一份保证书,承诺以后保持沉默。
而他的家属则表示,他们现在只希望刘福堂得到自由,然后带他回老家去,再也不管那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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